約在1930年左右,我是浙江省第一中學的一個中學生,我的第一幅漫畫,畫著幾個學生在打防疫針時做鬼臉,被校刊發(fā)表了,此后又摹仿當時流行的詩詞配漫畫,畫了幾個采蓮的女郎,配的詩是“江南可采蓮,蓮葉何田田”是從《樂府》上抄的,這畫發(fā)表于杭州《浙江日報》,以后又投稿200多幅,一幅也沒有采用。 1932年我因反對會考搜身被學校開除,1933年我到上海大同大學附屬高中上學,上海當時是漫畫最繁榮的城市,可稱漫畫家云集,漫畫報刊極多,我在1933年即開始一面上學,一面投稿而走進了漫畫世界,作品多發(fā)表于林語堂主編的幽默刊物《論語》、《宇宙風》和以魯少飛、張光宇、葉淺予為中心的《時代漫畫》、《上海漫畫》、《獨立漫畫》等,也有一些作品在《大美晚報》、《辛報》等報刊上發(fā)表。中國多數(shù)漫畫家都是自學出身,當時的前輩如豐子愷、張光宇、魯少飛、葉淺予,都對我們這些初學者關(guān)心愛護,也有許多漫畫老大哥如張樂平、胡考、陸志庠的引導,在這種條件下,我只是一個剛?cè)腴T的青年,要趕上他們幾乎是不可能的。當時我模仿上海英文《字林西報》一個白俄漫畫家薩帕喬(SAPAJOU),他的漫畫線條流利,刻畫人物形象生動而又準確入微。但是這種摹仿并不能使我出人頭地,因此我就從畫人多的大場面來作為我的漫畫標志,上世紀三十年代后期得到同道的公認。我并不知道創(chuàng)造性之可貴,但我得到了它,真是“瞎貓撞著了死耗子”。當時我的世界觀和藝術(shù)觀都不成熟,在政治上因為痛恨日本帝國主義長期對我國家的野蠻侵略,中國當政的蔣介石的對日不抵抗政府和獨裁,我在政治思想上有了轉(zhuǎn)變,尤其是1936年讀了斯諾的《西行漫記》(原名《紅星照耀中國》),對中國共產(chǎn)黨有了一點認識,相信共產(chǎn)黨救國抗日,軍民平等,官兵平等。因此1938年上海被日本占領(lǐng),淪為孤島,我不愿當亡國奴,辭退了銀行小職員職業(yè),瞞著母親奔赴延安。 我在延安魯迅藝術(shù)文學院,1940年4月參加中國共產(chǎn)黨,約在秋季我擔任了黨支部書記,總支書記一直到1952人民日報編輯部為止。這對我也是一種思想鍛煉,但我在本文中只是談我在漫畫上藝術(shù)和思想的變化。 我到魯藝,開始在學校墻報上發(fā)表依然是上海時期的漫畫的風格,墻報是在學校門口橋兒溝的街上,也有老百姓來看墻報,看到漫畫時就掉頭而去。這時我們都在旁邊合作社里偷偷觀察的,可見我的漫畫不為群眾所欣賞,畫了兩三次,也就沒有興趣再畫了。1942年春天我和蔡若虹、張諤,他們兩位都是上海左翼的漫畫家,我們?nèi)齻€人在軍人俱樂部舉辦一個延安《諷刺畫展》,內(nèi)容都是諷刺干部思想作風的,例如開會遲到,坐在窯洞門口養(yǎng)雞吃雞蛋的“新寓公”;兩個女干部互相對話:“一個科長你就嫁了”,題目是“首長路線”;替首長洗腳的小鬼,口袋上插了幾支自來水鋼筆的紅軍干部,題目是“文化水平提高了”。延安很少舉辦這樣的展覽會,很多干部來參觀,不久大概毛主席也知道了,就帶了幾個隨從也來看漫畫展覽,那天正是我值班,我就陪著主席看,偶有不明白的,我在旁作些解釋,因時代久遠已記不起來問了哪些作品??赐曛螅宜偷介T口請毛主席批評。毛主席回答說:“漫畫要發(fā)展的”。當時我水平也低,也不敢問什么意思,毛主席也未再說。展覽結(jié)束后,康生要這個展覽再送到當時在安塞縣的社會部去展出,時間大概是在1942年3、4月間?!吨S刺畫展》當時并未引起波瀾,周揚也是一般性地問了一下。但當時蔡若虹似乎對《諷刺畫展》有些看法,展覽結(jié)束后,他將三個人的畫稿都集中在一起由他保管下來,這些畫一直到“文化大革命”時由造反派收走,以后也未歸還,不知下落。 1942年5月中央召開了文藝座談會,對整個文藝起了極大的作用,明確了文藝為廣大人民服務的方向,使很多文學藝術(shù)家從亭子間走向工農(nóng)兵。但我對這樣的變化不是一下就明白而是逐漸認識的,現(xiàn)實是我的漫畫農(nóng)民就是不愛看。毛主席在延安文藝文座談會前寫的《新民主主義論》里也談到新文化的大眾化、民族化、民主化和科學化,也在《反對黨八股》的文章里談到那種新鮮活潑的,為中國老百姓所喜見樂聞的中國作風和中國氣派。這些都在我心里去琢磨。1943年我隨魯藝文工團下鄉(xiāng),看到都是戲劇、秧歌一類的,但那種鄉(xiāng)土藝術(shù)被群眾所熱愛的程度,對我也有所悟。當時還有一位文學系的孔厥同志,他在下鄉(xiāng)時收集了一些群眾的語言、成語、歇后語等,因此孔厥的小說,甚得當時群眾的歡迎。但他收集的群眾語言秘不示眾,我和他是同鄉(xiāng),因此我借來看了,果然生動又有形象,因此我也效法帶了小本子下鄉(xiāng),收集了十多年,一直到“文化大革命”被造反派拿走,大約有十幾本,以后也未發(fā)還。只舉一例,我畫了漫畫《死豬不怕開水燙》,諷刺公審“四人幫”張春橋負隅頑抗的丑態(tài),就出于收集到的群眾的成語中。我有很多漫畫都用了這種生動的語言,群眾也喜歡看我的畫。 1942年8月,毛主席接見我們?nèi)齻€漫畫家的事,這在中國現(xiàn)代漫畫史上也是一件大事,過去已經(jīng)寫過文章。毛主席就我發(fā)表在延安《解放日報》一幅諷刺延河植樹保管不好的漫畫時說,應指出是哪一段管理不好,否則就變成整條延河植樹都不好了,因此要區(qū)別個別和一般、局部和全局的關(guān)系,這對克服當時漫畫的夸張不當,諷刺的片面性是十分重要的,我們的諷刺畫展作品就存在這種問題。 我自己感到在延安受到這種教育十分重要,它促使自己改造自己的政治立場、改變自己的藝術(shù)觀點。但當時延安受到國民黨的包圍和封鎖,經(jīng)濟困難,出版物少,藝術(shù)實踐不多,只能說處于思想醞釀階段。可以說,在延安想到自己的漫畫創(chuàng)作的改造要到東北經(jīng)過實踐才得到實現(xiàn)。 《東北日報》四年我畫了大量的以反對美帝援助蔣介石打內(nèi)戰(zhàn)為題材的政治諷刺畫,社長、總編輯和編輯對我的指點和幫助,還有群眾的鼓勵使我漫畫長進。我的漫畫被放大貼上大街,又被東北解放軍有些縱隊當了時事教材。我又創(chuàng)造了一個身穿美軍大兵服,太陽穴上貼著兩塊黑色方形的頭痛膏藥,這在舊上海的青紅幫流氓經(jīng)常使用的,這個形象既表明了蔣介石的出身,也表現(xiàn)了在戰(zhàn)場上屢吃敗仗而頭痛的“蔣腫痛”,當時在東北解放區(qū)的軍民都知道這個貼著頭痛膏藥的蔣總統(tǒng),因此潛伏在哈爾濱國民黨特務機關(guān)暗殺的黑名單有了我的名字,因為我“侮辱領(lǐng)袖”,這是東北局彭真同志當時親自來報館告訴我們的。 1949年底我被調(diào)北京《人民日報》。那時我見到蘇聯(lián)三人漫畫家?guī)炜肆心峥巳淖髌?,他們是?jīng)過美術(shù)學?;居柧?,當我對自己在漫畫上相比有點自慚,就在暗中學,也附合當時向蘇聯(lián)“一面倒”的“熱潮”。這種學習是無效的。1953年波蘭一位畫家柯布茲德依訪問中國,看到我的作品,直言不諱說我漫畫不如以前好了,使我猛醒。 新中國成立,我到了北京,后來又分配我到中國美術(shù)家協(xié)會工作。不能只顧漫畫一個方面,視野擴大了,過去不熟悉的東西方藝術(shù)接觸就多了,古典的民間的美術(shù)也不少,這些都是在延安得不到的。 中國傳統(tǒng)繪畫,我在中學時代曾有機會接觸,因為我的姨夫是中國清代大書法家何紹基之后。他家藏書畫甚多,但當時我年少,很多國畫看不懂,大概當時國畫大都仿古,單調(diào)乏味。進城以后,當時國畫尚未改造,仿古、摹古之風甚烈。但齊白石老人的畫就不同了,他的詩書畫讓人感覺一新,從他的畫中我才了解了中國繪畫中詩書畫是中國獨創(chuàng)的,國畫可以采用,漫畫為什么不可采用呢?這樣的移植,對漫畫的民族化必定有極大的幫助。當然會有困難,我不會作詩,而且舊的五言七律放在漫畫上是不調(diào)和的,我就用打油詩或順口溜來替代古詩,也很匹配。我也很重視白石老人用題目之妙:他畫了一盤紅色櫻桃卻題了“女兒口色”,畫了兩只小雞相撲題了“他日相呼”,這和某些西方的繪畫畫了櫻桃題櫻桃,畫了小雞又題小雞就不可同日而語了。我們現(xiàn)代漫畫也有一些洋教條,例如認為無字的漫畫就是上品,近年來西方漫畫,多用“無題”為題,我們也跟著用無題。無題用得好,漫畫也可增加趣味,用得不好,別人也看不明白?,F(xiàn)在許多無題的漫畫,其實是想不出題目。再說書法,我的字并無根底,但它和我的畫可以統(tǒng)一,互不排斥,我在小學暑期作業(yè)練過“靈飛經(jīng)”字帖,簡直是受罪,一筆一劃都要摹仿,束縛人的手腳。我喜歡看字的結(jié)構(gòu),看它的氣勢,我不知道廣東人稱畫畫為“寫畫”出自何典,但我理解是兩者筆法之統(tǒng)一,因而我也不想去學什么“中鋒”、“偏鋒”等用筆之法,真學會了,我的漫畫又變成國畫味道了??傊以诼嬌蠈で蟆懊褡寤保⒉幌胗袊嫷男问?,并不想漫畫被國畫化了過去,那就成了老話說的賠了夫人又折兵了。 漫畫需要許多營養(yǎng)以滋補先天之不足。中國的文學、藝術(shù)、文化、歷史、民俗,甚至醫(yī)藥知識都可選讀,我就買過一本中醫(yī)驗方,才知道黃金也可入藥,所以我想漫畫家最好是個雜家,知識豐富,用之不竭。過去我國有兩位青年漫畫作者,他們的漫畫思路都不同凡俗,后來才知道他們都是大學哲學系畢業(yè)的,可惜后來兩人都不畫漫畫了。如果我能學好哲學,我的漫畫思想深度就會有所不同。 我畫了70年的漫畫,因為我愛漫畫,我不見異思遷,也不怕自己挫敗,因此我堅持下來了。我愛國家,也愛我參加的中國共產(chǎn)黨,雖然也犯有錯誤,沒有這些,也就沒有我的漫畫的成長和發(fā)展。(于2004年3月) (CSC編輯)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