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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當代畫家葉淺予在他88歲生日后不久圓寂，度過了他多姿多彩的一生。他于1907年出生在浙江桐廬，生肖屬羊，乳名就叫阿羊。他一歲時，正是光緒歸天、溥儀繼位的年月，故自稱“清末遺童”。

　　阿羊自幼好畫，作畫的工具就是廚灶燒剩的炭塊。先在廚房畫，再延伸到廳堂，畫龍，畫虎，畫一切見到的事物，可稱之為“廚房藝術(shù)”。

　　他的第二藝術(shù)制作是糊龍燈，糊送灶神爺上天下地的紙轎，這是一種手工藝，還需用筆用色的圖案功夫。

　　第三種藝術(shù)就是畫戲了，畫戲的老師是他的大表姐胡家芝。她的父親胡奏平是桐廬有名的書法家，當?shù)厣痰甑慕鹱终信拼蠖喑鲎云涫郑依飶d堂擺著大畫案，紙筆齊全，廣交各方書畫同道。每年夏季祭祀蘆茨菩薩，社戲連臺，胡家芝就隨母到外婆家作客看戲，帶領(lǐng)小表弟們制作戲中人物的紙偶。阿羊是她的熱心學(xué)生。淺予到了晚年還常提起這位比他長壽的大表姐，并為她的剪紙集寫序言。

　　度過童年，進入少年，家道也開始走下坡路。父親安排他的出路是到杭州進鹽務(wù)中學(xué)，希望他畢業(yè)后在鹽業(yè)這個鐵飯碗里謀個生計。沒有想到，“鹽中”的教導(dǎo)主任胡也衲是位畫家，善作大筆寫意花卉。

　　綸綺（阿羊的學(xué)名）進了“鹽中”，倒是如魚得水，正規(guī)接受造型訓(xùn)練，背起畫架踏遍西湖各處。跟他同班的申石伽后來成為杰出的山水畫家，晚年尤為畫竹出名。比他稍后的陳從周成為知名的古典園林建筑專家。他們不忘師恩，近年為貧病以終的業(yè)師在永康重新修建了墓碑，體現(xiàn)了中國尊師的傳統(tǒng)。

　　葉淺予后來長期從事美術(shù)教育。他的學(xué)生也很尊敬他。前些年他們還搞了一個“葉淺予師生藝術(shù)行路團”，定時定地聚在一起，邊走邊談邊畫，開辦師生畫展，是頗為新鮮的一種觀察生活方式，也是師生情誼的范例。

　　幽默細胞

　　漫畫是夸張的藝術(shù)，生活中的笑料經(jīng)過夸張，便容易引人發(fā)笑。像王先生雇填鴨師備料填肥自己的趣事，只有漫畫家才想得出。天生開心的淺予，身上有許多幽默細胞，他常說：“漫畫使我習(xí)慣于用夸張的眼睛去看周圍的形象，包括自己在內(nèi)，常常想把周圍的形象漫畫化，獲得有趣的效果。我畫了一陣國畫之后，有時總想作一兩張有趣的漫畫，說這是條件反射也好，是玩世不恭也好?！甭嫾液糜哪枞送媸啦还У挠∠?，則是誤解。淺予說：漫畫家筆底針對丑，心目中有個美的理想在指導(dǎo)。丑極則美，由丑到美，漫畫家是這樣處理他的形象素材的。

　　淺予生性活潑，開朗豁達，而又隨心欲不逾矩。我尋索他的思想根度，從父祖輩的身上，似乎長到他道家為體、儒學(xué)為用的底子。漫畫家的幽默，使他生活中充滿興致，即使7年秦城囹圄的孤寂，也沒有擊倒他。

　　藝術(shù)宗旨

　　葉淺予的藝術(shù)宗旨是自強不息。他一生勤奮，作畫千千萬，出版畫集文集幾十種，晚年“畫思漸稀文思寄，細敘滄桑記流年”，還寫成了一生的回憶錄，連童年的事也補成，準備修訂時補入。詩志言，他近年還不計平仄寫起舊體詩來。詩如其人，類皆透明。

　　總括淺予一生的藝術(shù)，可以歸成三大類。

　　第一類是漫畫。以長篇連續(xù)漫畫《王先生》開其端，《小陳留京外史》發(fā)于中，《天堂記》殿其后。這是淺予藝術(shù)的發(fā)皇期。上海雜志公司在三十年代后期出齊了他的王先生、小陳漫畫集，留下了一份上海生活的形象資料，描繪了市井的眾生相，推出了一套現(xiàn)代官場現(xiàn)形圖。

　　第二類是速寫，葉淺予的速寫，在畫界無出其右。他從30年代起就速寫本子不離身。那是從墨西哥漫畫家珂佛羅皮斯處學(xué)來的。速寫本成為畫家的形象庫。淺予速寫，自然以舞臺人物最有名。年輕一代人認識淺予藝術(shù)是從他五六十年代發(fā)表在報刊上的舞臺速寫開始的。他的速寫，大部分是用鉛筆線，從《天鵝湖》開始用水墨改畫，線條減至無可再減，堪稱減筆大師。

　　第三類是舞蹈人物畫。40年代，葉淺予離開漫畫，走向國畫。第一批作品便是他訪問印度歸來所作的印度舞畫。他用敦煌壁畫和佛畫的手法畫天竺舞，用色厚重，線條工整流暢，有點壁畫風(fēng)。對這批畫，徐悲鴻的評語是：“淺予之國畫，如其速寫人物，筆法輕快，動中肯綮?！弊诎兹A的評語是：“淺予的印度舞面，是古典美與現(xiàn)代美的結(jié)合。”

　　到了60年代，他的筆墨解放，出現(xiàn)了畫舞的高潮。代表作如婆羅多舞和獻花舞，和闐裝和夏河裝，畫上人物灑脫、嫵媚、奔放，畫界咸謂淺予舞畫，60年代是高峰?？上б魂囌慰耢蚵淞怂漠嫻P，掐斷了他的藝術(shù)黃金時期。

　　70年代后期，他重握畫筆，把全部感情傾注到家鄉(xiāng)的山水人物。他以兩年之期，三易其稿，畫成《富春山居新圖》長卷，以后又再畫《富春人物畫譜》百本，老筆紛披，重見他30年代畫漫畫時的姿肆筆墨。這時期，他不以畫舞為滿足，嘗試國畫與漫畫的融合，《長安懷古》四題便是。半坡紋、馬嵬坡兩題，都是有點漫畫味。黃苗子說有點馬蒂斯味，這當然是畫家尋求繪畫形式色彩中的一種巧合。

　　造形、造形，造形藝術(shù)就是創(chuàng)造形象的藝術(shù)。中國畫延綿千余年，直到齊白石，總結(jié)造形原則有“似與不似之間”一句話，有時也說為“不似之似”，真是說得極明白，極透徹，極概括，一句話就把畫理說清楚了。不似為欺世，太似為媚俗。用淺予的說法是不能遺形傳神，也不能死摳細節(jié)。前者就是那種抽象畫，后者大概就是照相畫了。淺予是白石的信徒，所以主張以形寫神，有神才靈。

　　感情生活

　　他稱第一次戀愛為“紙上談兵”，跟杭州女師學(xué)生王文英談朋友無結(jié)果。22歲時，奉父母命回鄉(xiāng)和羅彩云結(jié)婚。羅是舊縣人，距城10公里，是唐以前的縣治所在。

　　舊縣羅家是桐廬望族，羅家祖父在外面做過兩任縣官，致仕后回籍蓋了個花園別墅養(yǎng)老。羅家花園在當?shù)匦∮忻麣?，園內(nèi)以白蘭花最有特色。每逢初夏花期，羅家一早就派專人把剛摘下的白蘭花送到縣城親戚家供女眷佩戴，是很風(fēng)雅的禮物。

　　彩云生在羅家花園，父祖都是士子，她卻不愿讀書，成年后終日陪著有潔癖的老祖母打麻將，成了個半文盲。葉淺予跟她成婚后，無共同語言，沒有好感。羅氏為淺予生了一雙兒女，兒子叫申，女兒叫明明。兒子繼承父業(yè)學(xué)了畫，專攻水彩。成家后，奉養(yǎng)生母，盡人子之責(zé)，并勸其母跟父親辦了離婚手續(xù)。羅彩云在“文革”中發(fā)現(xiàn)身罹癌疾，怕不治受苦，服過量安眠藥而逝。淺予出秦城后聞此訊，深為自責(zé)。

　　使葉淺予離開羅彩云的是梁白波。女畫家梁白波，廣東中山人。畢業(yè)于上海新華藝專，天分甚高，思想激進，用的筆名就叫“Bomb”，后從朋友勸，改為“Bon”。她在做學(xué)生時，曾參加過共產(chǎn)黨組織的南京路飛行集會，后去菲律賓一個中學(xué)教畫圖。回國后在《時代畫報》與葉淺予相遇，一見鐘情，遂成情侶。

　　梁白波是油畫家，是上海油畫沙龍決瀾社的成員，主其事的是龐薰和倪貽德。白波的藝風(fēng)大膽而潑辣，她畫的抗日宣傳畫也有陽剛之氣。但如苗子所說，有點疏懶，故留下的作品很少。1938年她在武漢離淺予而去，與空軍軍官陳恩杰結(jié)為夫婦。

　　陳蘇州人，是陸志庠的小時同學(xué)，她因陸的關(guān)系跟梁認識。他們婚后從南昌基地移居成都基地。梁白波在這一長段時間內(nèi)幾與藝術(shù)界斷了關(guān)系，只是從新疆回上海時與郁風(fēng)、苗子在國際飯店一見。她最后還是和陳分了手，從臺南到臺北，在廖未林所辦的陶藝廠畫瓶子，為林海音所編的《聯(lián)合報》副刊畫插圖。她后來在致林海音信中把自己比作一塊可以隨意丟來丟去的抹布，心情凄苦，最后導(dǎo)致精神分裂，在臺南海邊一間小屋里郁郁而終。

　　幾年之后，我們從席與群的美國來信中得知此訊，淺予聞之黯然。80年代初他去武漢講學(xué)，特地跑到武昌曇華林文華大學(xué)原址前三廳駐地憑吊故人。梁白波當年住三廳的孩子劇團宿舍。他對白波為他所作的犧牲是永世難忘的。

　　戴愛蓮是舞蹈大家。她與葉淺予的結(jié)合，有點離奇。她出生在西印度群島的特里尼達島。英國的溫莎公爵遜位后一度到那島上去做過總督。她后來隨母住在倫敦學(xué)舞，芭蕾和現(xiàn)代舞都學(xué)過。她在倫敦時傾心一位捷克雕刻家，失戀后到了香港。因特里尼達老鄉(xiāng)陳友仁（中國早期外交家，其子陳伊范是畫家）的介紹，認識了宋慶齡。廖夢醒為籌辦戴愛蓮的舞蹈捐獻演出，介紹她跟葉淺予認識。他們由相識而相戀，由相戀而結(jié)婚，速度極快，完全由女方主動?？赡苁撬秊闇\予的藝術(shù)才華所吸引，也可能是為了填補倫敦失戀后的感情空白。那時，淺予也剛失去白波。

　　他們倒真是缺少共同語言，因為戴愛蓮只會說英語。但藝術(shù)上的共同語言，使他們的感情生活豐富而新奇。戴說在香港只知淺予是位畫家，到了內(nèi)地方知他是如此有名。她婚后曾因婦科病回香港手術(shù)，術(shù)后醫(yī)生告訴她不能生育。戴說，她當時哭了，因為她真心想與淺予有一個孩子。她后來便把羅彩云所生的明明視同己出。

　　1950年她棄淺予而與她的舞伴丁寧成婚，“文革”中為丁所棄，所以又找到了明明。這些年，戴每年跑英國，大部分時間居海外。朋友們勸她與淺予復(fù)婚，她沒有同意。我猜她在英國已有感情牽連，又聽說她住在一位雕刻家的家里，不知道是不是就是半個世紀以前的那位捷克老戀人？那位雕刻家去年2月棄世，3月戴趕回北京開政協(xié)會，原來居處已借出，沒處落腳，明明便把她接到淺予家，她也坦然接受，使淺予大感意外。她開完會又回到倫敦料理雕刻家的后事。沒有想到畫家淺予在她走后不久也以多病并發(fā)而棄世。這樣的人生結(jié)尾有點辛酸。

　　王人美是大明星，漁光一曲，使她名滿天下，但她把成名看成不幸事，她在電影界有“野貓”之稱，下嫁電影皇帝金焰之后，丈夫要她在家里待著，她則不甘心作“家貓”，生活觀不同，不免發(fā)生磕碰，最后還真的分手了。50年代初在上海，一次政治學(xué)習(xí)逼得她的思想鉆了死胡同，不實之詞讓她想不通，導(dǎo)致精神分裂，被她的姐姐接到北京去養(yǎng)病，病愈后到“北影”安身。她和淺予都已獨居多年，好事者呂恩把他們撮合在一起，結(jié)了婚。幽默大師華君武說淺予是專找“霓紅燈”的老婆；見到他家的新陳設(shè)，說他發(fā)了妻財。因為淺予不攢錢，顯然是王人美置辦的家具。

　　他們的婚姻一開始就出現(xiàn)危機，因為兩個中年人的生活都已各有定規(guī)，要適應(yīng)也難，所以磕磕碰碰，矛盾不斷。王人美責(zé)怪他是大男子主義。幸而理性占了上風(fēng)，磕碰30年，倒也至死沒有發(fā)生婚變。王人美是湖南人，湘女多情，她先對金焰有情，后來對淺予也有情。在他生活中的4位女性中，對他的健康和生活關(guān)心得最多的是王人美。1975年淺予從秦城出獄，王人美和他到照相館拍了一張照，一本正經(jīng)，好像一對老干部的結(jié)婚照。照片上的淺予已沒了胡子，秦城不容許犯人蓄胡，出獄后來不及長出，直到“四人幫”倒臺，他才蓄起短髭，如他壯年時的模樣。

　　他的生活宗旨是知足常樂。他一生收入不少，但自奉不豐，待人卻不薄，他從不攢錢，錢多了就要想法散去。他常說，一個人不能沒有錢，也不能太有錢。沒有錢苦惱，錢太多煩惱。所以秦城7年，落實政策時發(fā)還他被扣的工資三萬元，頗讓他難以處置，引起了一陣“小富翁的煩惱”，最后是捐出了事。事先沒跟王人美商量，她雖有點不快，卻也引動她給附近的小學(xué)捐5千元讓他們買一架鋼琴。

　　淺予有句順口溜兒記其事：“平反冤假錯案，補發(fā)工資三萬，難煞老翁窮漢，捐訖渾身舒暢，老伴生性好強，搜出多年積攢，五千一架鋼琴，送進小學(xué)課堂。”

　　80歲以后，淺予年年都要回老家住一兩個月。他考慮再三，1988年把自己的全部作品贈給家鄉(xiāng)，連帶把70件藏畫和800冊藏書以及畫冊，也一起送去。有位文物家估算了一下，時值當在幾百萬元。桐廬考慮到畫家年年回來，總住招待所不是辦法，花了幾萬塊錢蓋了一間民居式的富春畫苑，供他回鄉(xiāng)時居住，他鄭重其事地寫了一個碑序刻石記其事。草圖請陳從周過目，老同學(xué)認為太簡陋。淺予說，就算是個草堂吧。

　　淺予一生豁達，也一生謹慎。他藝術(shù)上奉獻甚多，而所求也有限。

　　來源：《葉淺予》

（CSC編輯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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