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誰離玉濫瀉天光,占斷人間十月涼?

2006-06-12 10577 0

  同時代的文人相輕,自古而然。但有時也會有相反的例子。印象派畫家塞尚贊美克勞德·莫奈時就說,“莫奈只有一雙眼,可是天啊,那是怎樣的一雙眼啊!”然而,塞尚并沒有說得全。這里的一雙,也許要更正為“一只”才對。

<<<《睡蓮,晚間效果》莫奈 100x73cm 1907年

  上周在中國美術(shù)館的法國印象派畫展上,我看到一幅原藏在巴黎馬爾莫當(dāng).莫奈博物館的油畫作品《睡蓮.晚間效果》,即是莫奈罹患白內(nèi)障、一只眼睛已經(jīng)不能視物之后的畫作。站在這幅畫前,我頓時感到?jīng)_動。正像馬勒在《大地之歌》中滿懷深情的依依嘆息一般,在莫奈的畫中,也有濃重的東方情結(jié)。金朝趙灃《荷花》詩中有云,“誰離玉濫瀉天光,占斷人間六月涼”?站在這幅畫作前,我頓時感到十月的嗖嗖寒意。然而寒意之外,心底卻又涌起一股股旋風(fēng)般的熱火。岑冷幽寂的睡蓮,遍布在暗綠色的水面,一團燃燒的火焰自水波中拔地而起,如同漫天飛雪中的紅泥火爐,讓人欲飲盡那辛辣干冽的新碚之酒,不能自持。

  整個畫展中,莫奈的這幅作品位列最后一個展廳。在這廳里,同時還有雷諾阿的肖像畫。雷諾阿真是一個快樂的人。他筆下的每一個姑娘,都飽含著自信、飽滿和蓬勃的生命力,像是一曲曲青春之歌,劃行在淥波之上。與雷諾阿這位天生的享樂主義者不同,莫奈則更像一位東方的詩人李商隱,驚采絕艷,深情綿邈:“已是寂寥金燼暗,斷無消息石榴紅”,感傷的情緒在金生麗水的迷蒙詩境中,沉博絕麗,凄艷非常。

  作此畫時的1907年,莫奈一只眼睛已經(jīng)半瞎。畫家的眼睛,就像貝多芬的耳朵一般,重要性不言而喻。但莫奈沒有理會這一套。此際他正沉浸在自己的“水上花園”項目中。這位于巴黎與魯昂之間的村莊吉維爾尼的花園,池塘面積比原先擴大了三倍。菖蒲、百子蓮、杜鵑花科的觀賞植物、繡球花、粉紅色的睡蓮之外,竹子和日本櫻桃樹也夾雜其間。每到晚上,云盡月升,柳樹和紫藤則直瀉水面,水的色調(diào)變得更深、更藍。1903年至1908年,莫奈以睡蓮為題材,畫了48幅畫,莫奈本人把這些畫取名為《睡蓮,水景系列》。所有這些光彩奪目的畫,流露出完美的和諧,既壯美,又寧靜。

  作為印象畫派的代表人物,人們所熟知的事實是,莫奈在革新舊有的學(xué)院畫派上的努力。他與同時代的馬奈、雷諾阿、西斯萊、塞尚和巴齊爾一起,為使得油畫變成“可以觸摸到空氣”而殫精竭慮:對光色的專注遠遠超越了物體的形象,使得物體在畫布上的表現(xiàn)消失在光色之中。印象畫派讓人們重新體悟到光與自然。作品所散發(fā)出的光線、色彩、運動和充沛的活力,取代了以往僵死的構(gòu)圖、以及不敢有絲毫創(chuàng)新的傳統(tǒng)主義。這一視野的嬗變,在過去學(xué)院派畫中是難以想象的。

  然而,簡單地以為莫奈是一位改革派就糟了。雷諾阿將光的碎影畫在了姑娘的身體和臉龐上,而莫奈,則將隱含在山水之后的藝術(shù)本源顯現(xiàn)出來。作為一位表達的專家,有誰能像莫奈這樣,將人們狠狠地置于夢想的山水中?

  海德格爾在《藝術(shù)作品的本源》中說,藝術(shù)品使“真實的”事物得以長久地保存,向人們昭示著“有”一個真實的“世界”“在”。莫奈使得睡蓮不再是觀賞性有味道的睡蓮,而使縹緲意境得以在人們心頭漂浮。然而,此種漂浮,要經(jīng)過多么漫長的準(zhǔn)備!從年輕時候?qū)τ诶先?、?guī)律、舊知識的模仿,到了心境微近中年時的肯定自我,大膽創(chuàng)新,一切都在經(jīng)歷中楚楚動人起來。然而,藝術(shù)之動人并不是最終的目的——到了晚年,睡蓮和半瞎了一只眼的莫奈都自由了。掙脫了學(xué)院畫風(fēng)的束縛,甚至離開了寫實的藩籬,莫奈大膽無忌地直接將內(nèi)心想象傾瀉到畫布中。我們看到的月下黯湖光的睡蓮,與她尼羅河岸邊的定義吻合了。這“尼羅河的新娘”,原本就是想象的產(chǎn)物。凄艷絕美,蓋世無雙,完全就像夢中美人一樣??墒牵瑢τ谶@美人的企慕,又如此克制,有節(jié)度,只有在云光鋪陳的一剎那,紅光才會沖天四起,力道十足。然而幸運的是,半瞎的莫奈,將這一剎那為我們留存了下來。也許,對于67歲的畫家來說,一念之光也已經(jīng)足夠。

  莫奈家的池塘木橋上,有一句日本話,翻譯過來就是“飄浮世界的影像”。但是為什么漂浮的會是睡蓮,而不是雷諾阿筆下輕快的綠色小舟和林中美人?莫奈一生只畫過兩幅肖像畫《綠衣女人》和《穿和服的女人》,皆以他的夫人卡繆為模特。1866年,莫奈與19歲的卡繆相愛并生活在了一起,但他的父親卻極力反對,并斷絕了經(jīng)濟支援。莫奈的生活陷入了山窮水盡。1879年9月,卡繆因患癌癥離開了人世,39歲的莫奈成了鰥夫??娙ナ篮?,直至1892年,52歲的莫奈方與贊助商的前妻艾麗絲正式結(jié)婚。在莫奈后期的作品中,雖然也曾出現(xiàn)過艾麗絲和她女兒們的身影,但在這些作品中,人物的臉部十分模糊,似乎仍是卡繆的身影。

  寄托遙深的莫奈睡蓮,如果只是卡繆的影子,恐怕亦不確切。那么,這睡蓮還是什么?

  在看畫的那天早上,我去玉淵潭公園跑步。早上的玉淵潭,湖中薄霧似煙如紗,霧中的青山柳絲如黛,好一派煙雨迷茫的景色。我禁不住慢慢欣賞起來,像站在一幅水墨山水前一樣,忘卻了生命,喧鬧,以及雜亂不堪的墻外小販。然而走到西園,忽有幾株黃色的銀杏戳了出來!說這樹戳到我眼前是毫不為過的。因為這黃色太囂張跋扈,黃的耀眼,黃的過分,黃的生猛,以至與她身后的黛色山水,顯得那么不協(xié)調(diào)。當(dāng)時我立在原地,幾乎被那株過分的銀杏給鎮(zhèn)住了。

  中午,天津的宏偉弟打電話過來,要我陪他去同看印象派畫展。我不見他已經(jīng)接近一年了。一年前我患病在醫(yī)院的床上,快要出院的時候,他和他的女友站了一夜的火車,跑去濟南看我。而今,陪著君子之風(fēng)的他看到莫奈的這幅話,我恍恍然有所明白。2000年的時候,我們四個人曾去洛陽的白居易墓前看對面的大佛,據(jù)說以武則天為模特的畫像中,有一抹淺淡的微笑。世上無數(shù)的人在解釋這微笑的原因,皆不得其要。那么,這莫奈的綺迷景色,與那突兀的銀杏一樣,恐怕也屬每人心中的山水罷了。

2004-11-7

(CSC編輯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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