丁聰?shù)淖援嬒? 年近九旬的漫畫家丁聰和另外兩位漫畫家方成、繆印堂一起出了套書:“我的漫畫生活”系列(《五洲傳播出版社》)。緊接著,中國文聯(lián)出版社又出版了“民國漫畫系列”,丁聰?shù)母赣H丁悚的《丁悚漫畫集》是系列之一。 在日本、臺灣漫畫盛行的時代,這些諷刺漫畫的出現(xiàn),令很多讀者在欣喜之余也有些訝異。 陽光明媚的春日,我們?nèi)缂s來到位于西三環(huán)的丁聰家中。聽見門鈴響,丁老親自走來開門。他的氣色很好,戴著黑邊眼鏡,穿著黑色的夾克棉服,笑瞇瞇地把我們迎進屋。 屋里的光線并不好,藍色的印染窗簾半垂著,落地燈閃著昏黃的光。唯一多的是書籍,四處凌亂地堆放著,顯然主人沒有時間清理,有些塵封的書沒有打開,落滿灰塵。但是丁聰和夫人是那么幽默詼諧,與他們的談話如沐春風,似乎房間每個角落都溢滿陽光。 讀書報:您為什么會選擇漫畫作為自己一生的職業(yè)呢? 丁聰:我上的中學是上海一所教會學?!虾G逍闹袑W。在中學時,我就喜歡畫畫,也許是受到父親丁悚——一個上世紀20年代的老漫畫家的影響。父親很好客,我們家經(jīng)常是文化界(電影、京劇、話劇、美術(shù))聚會的場所。常來的畫家有葉淺予、張光宇、魯少飛等,他們都是著名的漫畫家。他們經(jīng)常在我家切磋畫作,我也在旁觀看。我父親和他的朋友都喜歡京劇,畫家們看戲時總帶著速寫本,于是我也學他們隨身帶著速寫本,隨時隨地地畫。 很多人問我為什么選擇漫畫,原因很簡單,父親不贊成我畫畫,說不能養(yǎng)家糊口,他畫畫都在辦公室外,家里沒有紙張、畫具,他也不給我買。而我一個中學生沒有錢,油畫和水彩畫材料都很貴,我只能用隨手可抓的練習本畫。我初期的速寫和漫畫都是畫在拍紙簿(即練習本)上的。 讀書報:在您的創(chuàng)作過程中,誰對您影響最大? 丁聰:在畫家中,我最喜歡張光宇,也最佩服他,不但因為他畫得好,還因為他思想開放,追求變化,講究造型,他家還有很多外國畫冊可供借鑒。所以我總是跟著他,學習他,如果問我誰對我影響最大,我會說是光宇先生,他是著名漫畫家,《中國漫畫》雜志創(chuàng)始人。解放后,著名的動畫片“大鬧天宮”就是他做的人物造型。我的筆名“小丁”也是他起的。 讀書報:您創(chuàng)作了很多電影漫畫和電影明星肖像,什么原因使您躋身上海漫畫界? 丁聰:由于京戲速寫畫多了,技巧也比較熟練,于是開始畫一些生活速寫和漫畫。到上高中時,因父親有朋友在電影公司搞宣傳,編電影公司的《聯(lián)華畫報》和《新華畫報》,他們讓我?guī)兔?,我就成了業(yè)余編輯。結(jié)合電影畫報的需要,畫了不少電影漫畫和明星們的肖像。如當時的大明星王人美、黎莉莉、金焰等。同時,也給其他漫畫刊物投稿,當時很多報刊上經(jīng)常都能見到我的畫,一個中學生就這樣踏入了社會,并擠入當時上海的漫畫界。1936年,我還不到20歲,就參加了上海第一屆全國漫畫展。 讀書報:在《我的漫畫生活》新聞發(fā)布會上,主持人要求您選出自己最喜歡的一幅漫畫拍照,您選的哪幅? 丁聰:我畫的很多漫畫,畫過去就過去了,沒有特別喜歡的。我那天選的是1947年畫的長卷的《現(xiàn)實圖》。當時由于身在國民黨統(tǒng)治區(qū),我畫了大量“反蔣,爭民主”的畫,上了國民黨的黑名單,在上海待不下去,隨著茅盾等人去了香港。我到了香港以后畫了《現(xiàn)實圖》。我在《現(xiàn)實圖》里一下畫了兩個蔣介石形象過過癮。因為在國民黨統(tǒng)治區(qū)是不讓畫蔣介石的。 讀書報:《現(xiàn)象圖》畫出了反動統(tǒng)治下的“前方吃緊,后方緊吃”的現(xiàn)實,在大后方展出后轟動一時,也使反動當局恨之入骨,可時您仍然用手中的筆,對黑暗的社會底層進行挖掘揭露。您在成都創(chuàng)作了不少以抗戰(zhàn)為內(nèi)容的漫畫,還做了以成都社會為主題的長卷《現(xiàn)象圖》以及不少反映地方風俗、民間生活的速寫與素描。 丁聰:《花街》就是那時候創(chuàng)作的。1944年夏天,我們籌了一筆錢去都江堰和青城山,在山上遇見了國畫大師徐悲鴻,他看到了我的幾幅作品,并且要了幾幅,其中就有《花街》。當時成都有很多外國人,他們拿到美國去,在美國雜志上發(fā)表(1945年),影響很大。后來這幅畫被捐給美國一個博物館。當時,陳白在編《華西晚報》文藝副刊,要我畫一組連載的畫,我就在涼亭里畫了魯迅的《阿Q正傳》24幅。龐薰琹、吳作人又把我弄到省立藝專去教書,這時我才算有了正式的工作。 讀書報:您畫了那么多諷刺漫畫,如何理解諷刺漫畫?為什么諷刺漫畫少了? 丁聰:我現(xiàn)在快90歲了,還在為《讀書》畫,仍然是畫政治社會諷刺畫。我仍然覺得有責任畫諷刺畫,也有讀者也還愛看。我覺得年紀大一點的人更關(guān)注這些。我也不評價自己的漫畫,看見什么不平的事,就想表達。漫畫就是對不平的事諷刺。我父親也是畫家,也畫諷刺漫畫,我從小受他影響。 讀書報:對于當下盛行的漫畫,比如從日本、臺灣引進的動漫畫,您如何評價? 丁聰:我不畫幽默畫,也不看那些動漫畫,所以沒法評價。各人畫各人的畫,這不矛盾。大多數(shù)年輕人喜歡輕松的動漫畫,諷刺漫畫比較沉重。不同的漫畫有不同的讀者對象,時代不一樣了。不能拿這兩種漫畫比較,不能生存就淘汰,能生存就說明有生命力。 讀書報:您的父親丁悚出書,是怎樣的過程?看到父親的書,您本人有什么感受? 丁聰:我很高興。我沒有一幅父親的漫畫,我連自己過去的畫都沒有保存?,F(xiàn)在出的父親的書,是從圖書館中搜集的。父親畫的也是諷刺當時社會,他很有正義感。但是我看著不過癮———我看自己的畫也是有這種感覺,總覺得過去畫的東西還都不夠好。 讀書報:可以談談和《讀書》的合作嗎?直到現(xiàn)在,您仍然和陳四益合作為《讀書》雜志畫漫畫。 丁聰:1979年《讀書》雜志創(chuàng)刊,我被邀請設計封面、版式并擔任編委?!蹲x書》是粉碎“四人幫”以后,針對社會上“讀書無用論”的流毒第一個站出來公開呼吁人們重視讀書的雜志。開始是作為美編來工作,80年代和陳四益合作。他先作文,我配畫。陳四益的詩政治性很強,也是諷刺性的,我們是一路。開始《讀書》上用的都是作家照片,印出來不清楚,所以我就把照片畫成頭像,所以很多人以為我是專門畫肖像的。 讀書報:您畫了這么多年畫,抗日戰(zhàn)爭時期就參加過不少畫展,1945年 1947年畫了不少“爭民主”的畫,1957年后的20多年里,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,您沒有條件發(fā)表漫畫,但也一直在畫。這么多年,您的漫畫風格有變化嗎? 丁聰:我的風格一直沒有變。我就是畫政治諷刺畫,我最不懂政治,但我總歸相信共產(chǎn)黨。我做什么事都很規(guī)矩,很認真。我想變,可是變不了了。 讀書報:您畫的很多影星,我看都不是美的,是不是太夸張了? 丁聰:影星是美的,漫畫都是不美的。漫畫都是夸張的,而且是把缺點夸張了。但是漫畫的味道也就在這里。我覺得現(xiàn)在武建軍的肖像畫是畫的很好的。 讀書報:我看到書里面,您對女人的畫有一段精彩的話:“30年代初,讀高中時所畫的速寫,當時因不好意思畫女人,故多為背影或側(cè)面像”。您對女人是什么看法? 丁聰:我40歲還沒有結(jié)婚是因為怕女人。我在影視圈里,看到他們的婚姻戀愛很不穩(wěn)定,有些怕。我在這方面很保守,如果結(jié)婚了,她把我“扔掉”我受不了。所以老伴和我結(jié)婚,我應該一輩子感激她。我有兩個沒想到,一個是現(xiàn)在看到兩個孫子,是沒有想到的事,我結(jié)婚晚,兒子結(jié)婚也晚,沒想到還能看到兩個孫子;還有一個沒想到的是,我快90歲了還沒有擱下筆。漫畫構(gòu)思很難。你總要挑毛病。但是我就是想畫畫,人是生活在社會中間,只要腦子還沒壞,身體沒壞,還能看書看報,出去交往,總能找到反映社會問題的素材。我最近在《讀書》上發(fā)表的就是反映國民生產(chǎn)總值的泡沫問題。 讀書報:我看到您的書里,給夫人只畫了兩幅畫,其中一幅還是和兒子的合影。 丁聰:那時我剛從“北大荒”回來到北京,因沒摘“右派”帽子,沒有單位接受,在家閑得無聊,給兒子、老伴畫畫,還畫了大雜院宿舍、頤和園等等。 讀書報:您現(xiàn)在的生活狀態(tài)是怎么樣的? 丁聰:我們的生活很簡單,有空就畫畫。我這個人沒閑過,沒請過一天假。包括勞動。你不讓我畫我是最受不了的。不管是下放勞動還是其他時候,我總得畫。那些年代我生活得很痛苦,都是畫畫支撐著。我一輩子做了什么,畫里都有。另外,有時跟朋友聚會,都是八九十歲的老頭。有時候參加會議,電視、雜志、報紙記者三天兩頭來,“輪番轟炸”。老伴除了不會畫畫,剩下的事都是她干。沒有她我就不能活。 采訪的過程中,丁聰老是因為“跑題”被夫人拉回來。這時候,他雙手合起來對夫人說:“謝謝你又把我拉回來!”然后他又對我們說:“在家里我總是聽她的。她老‘壓迫’我。”夫人則笑道:“家里一來人他就控訴我?!? 有天趣的人就是天才。人幼稚時個個是天才,長大后天才就少了,但一個人的天趣亦非不可以長久保持,天趣是可以長生的。所有的大師使天趣可以長久保持,丁聰是這樣的大師,因為他的天趣是可以長生的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