繪畫與訊息

2007-02-16 7271 0

  您怎么看《韓熙載夜宴圖》的藝術(shù)價值和它在中國古代寫實人物畫中的地位?

  陳:當我隔著玻璃親眼看見《韓熙載夜宴圖》那一刻,我不會想到它的“藝術(shù)價值”、它在“寫實人物畫”中是什么“地位”。這些詞語不會出現(xiàn)在腦子里。
  看畫是眼睛在看,假如那是一幅像《韓熙載夜宴圖》這樣的絕品,你的心臟、呼吸、意識,似乎相隨發(fā)生一些癥狀,說得夸張點,某一瞬甚至有輕微的虛脫之感。一幅畫怎會弄得人心跳氣虛呢?這時,“藝術(shù)”、“價值”、“地位”等等詞語說不圓。
  “人生識字糊涂始。”想出這句話的家伙倒是清醒得很,一點不糊涂。
 
  其表現(xiàn)手法與西方的寫實人物畫作品有什么異同和優(yōu)劣?
  陳:此刻《韓熙載夜宴圖》不在你我面前,可以隨便說說了。
  我愿意說,中國這類描繪貴族的繪畫,論雋雅,遠勝于西洋人的油畫。西洋同類題旨的油畫,則另是一種魅力?! 〉~語還是不管用。“雋雅”、“魅力”只是兩個詞。你得站在畫面前,我來告訴你??墒钦娴搅撕卯嬅媲埃彝ǔ2粫f話:您也長著眼睛,也會心跳呀。
  中國人可憐,沒有真的博物館。就算有,好東西不拿出來,拿出來,也只有中國畫,沒有“西方寫實人物畫”。在歐美,你可以從法國館轉(zhuǎn)到中國館,看來看去,比來比去,心得滿滿,不必講??催^好畫,一開口,都不對,都對不起那幅畫。
 
  這幅作品在人物刻劃方面有什么特殊之處?
  陳:這又不好辦了。我得這幅畫擱在眼前,才能細說。
 
  畫中主要人物的比例大于次要人物,這種處理方法您如何評價?
  陳:妙不可言。我不懂歷史,畫史知識也可憐,會說錯。以我猜想,這不是藝術(shù)“處理方法”,而是規(guī)矩:古代取人入畫,依據(jù)人的尊卑分大小,不能亂來的。今人解作“藝術(shù)處理”,可能誤會了。舊時建樓宇殿堂,可據(jù)皇家樣式,尺寸不可同等,否則論罪。此外還有許多細規(guī)則,我不懂,因此不詳。 

  具有可比性或相似性的西方作品是哪幅?譬如這幅古代連環(huán)畫利用屏風(fēng)分隔場景的方式,在西方作品中有類似的處理方法嗎?
  陳:“可比性”難說。我以為東西方藝術(shù)并不相通,不可隨意橫向比較,不然兩頭誤解。在狹長尺幅中交代故事,延展“時間”,從這一端慢慢看到那一端,是中國繪畫的傳統(tǒng)。正宗觀看手卷的方式不是全部攤開看,而是以雙手握著畫卷兩端,徐徐展開,緩緩卷攏,一段一段看的。
  要論“相似性”的例,譬如以器物分隔場景,則西方宗教藝術(shù)中很不少,但歐洲沒有“長卷”那樣的畫類。
  你到歐洲各國隨便哪個大教堂,會看見至少一件圣經(jīng)故事的組雕,詳細敘述從耶穌降生直到上十字架然后復(fù)活的全過程,故事每一轉(zhuǎn)折都有物件巧妙隔開,進入下一節(jié)敘述。巴黎圣母院就有一件這樣的組雕,似乎是十六世紀前后的工匠作品,環(huán)繞整個圣壇,約二十米長。文藝復(fù)興時期盛行真的屏風(fēng)畫,通常三扇,每一扇酌情描繪圣經(jīng)故事,教士靠這樣的屏風(fēng)畫到處宣教,因為便于攜帶,便于展開。
  中國“長卷畫”不能簡單看作連環(huán)畫,但與連環(huán)畫功能一樣,是為了敘述。中國“長卷畫”是獨一的創(chuàng)造,西方?jīng)]有。西方繪畫是截取一景,將眾多人物的行動納入其間。中國繪畫時間空間的概念是展開的,流動的,山水長卷、人物長卷,像是電影的長鏡頭、搖鏡頭,景別變動中,同一人物一再出現(xiàn),如韓熙載就在畫中出現(xiàn)幾次,宋人李唐的《晉文公復(fù)國圖》,主人公重耳在每一場景奔波。到了《清明上河圖》和清代的《乾隆皇帝下江南圖》,真是大型記錄片了。
 
  這幅作品對現(xiàn)代學(xué)習(xí)創(chuàng)作人物畫有什么值得學(xué)習(xí)和借鑒的地方?
  陳:一時代的藝術(shù),過了就過了,可資有效傳遞的技藝和時段很有限。今日意大利人或荷蘭人休想從芬奇或倫勃朗那里學(xué)習(xí)借鑒任何東西。一切產(chǎn)生芬奇與倫勃朗的條件,包括作畫工具,在現(xiàn)時代已經(jīng)消失,也不再需要了。當今歐洲人距文藝復(fù)興盛期約五百年左右,顧閎中的時代距今一千一百多年,你想想看。
  現(xiàn)存中國人物畫手卷,從晉的顧愷之,到唐的張暄周舫閻立本、再到五代顧閎中,畫風(fēng)變了幾變,但大約還能找到線索脈絡(luò)。后來宋的繪畫,一路是偉大的山水畫成熟了,一路是譬如張擇端《清明上河圖》,分別影響元明清繪畫,有跡可尋。但即便宋人,也早明白唐風(fēng)不可能了,過去了。五代正在唐宋之間,顧閎中落筆,有唐的富貴榮華,又預(yù)告了宋畫的詳實而豐饒。到了元,線描人物畫精品也多,但宮廷人物畫式微了,宋張擇端的了不起,已不在宮廷人物,而是開啟了描繪世俗百態(tài)的活潑畫風(fēng)。
  這都是太遠的事情。今日國畫人物畫完全是另一路,和唐宋不可能有任何映照關(guān)系了——沒什么遺憾,你無可借鑒,也學(xué)不了。我們有過《韓熙載夜宴圖》就好,好好保存,好好看看吧。
 
  這幅作品最吸引您的地方在哪里?
  陳:哪里都吸引我。譬如涂滿屏風(fēng)的那塊石綠色,何等飽滿熨貼。熨貼本身即是無與倫比的美。用翻譯過來的術(shù)語,即“純繪畫”的美。
  以前看印刷品根本看不出屏風(fēng)部分的質(zhì)地與貴氣。古畫有歲月年代的“包槳”(不知這兩字寫得對不對),尤其好看。
  那位舞女的背影也妙極了,異常準確——不是西方寫實那種“形準”,而是舞姿瞬間把握的“準確”——韓熙載最動人:儼然官相,骨子里的頹廢,身居高官,看透官場,才會有那副深沉的頹廢相。你看他胖身團坐,雙手垂落,目光是在宴樂,同時心事重重。偉大的細節(jié)!顧閎中一定親眼見過這姿勢。畫出姿勢不難,難得是他對這姿勢的解讀。
  周圍的陪伴者也畫得個個傳神。我沒學(xué)問,不知那是什么角色:副官?弄臣?親信?門人?還是貴賓?我相信確有其人,有名有姓。通常這類作品都被畫得很“藝術(shù)”,那是另一種好,但這幅畫信息量格外豐富,同類經(jīng)典中十分罕見,而這些信息與所謂“繪畫性”可能無關(guān)。
  我愿相信關(guān)于這件作品的傳說是真實的。在今天,這就是高級間諜提供的錄像存證:監(jiān)視、偷拍,以便審閱。必須詳確可信,必須有訊息量——正是這高度機密的政治任務(wù),使這幅畫有別于其他宮廷宴飲作品。也就是說,畫這幅畫,“藝術(shù)”是次要的,重要的是“真實可信”。一種作者自己也不會料到的“美學(xué)”因此被帶進中國美術(shù)史:“真實”的美學(xué),接近西方“真實電影”的那么一種美學(xué),也接近庫爾貝關(guān)于現(xiàn)實主義的著名教條:“畫你眼睛所看見的”,意思是說:不要美化、修飾,如你所見地去畫。當代中國人的審美之眼已經(jīng)西化了,不自覺會以西畫一套“造型準確觀”回看中國古畫。要知道,一千多年前,任何見到這幅畫的人絕對相信畫中的真實性,就像今天我們看檔案照片一樣。

  看古畫要有“歷史的同情”。在當時這不是一件藝術(shù)品,而是政治情報。然而就像所有繪畫一樣,當它的功能性、它的第一效果——宗教的、宣傳的、或“政治情報”的性質(zhì)——被歲月和歷史洗凈、遺忘,它的第二效果,即今人所謂觀賞的、審美的、文物性質(zhì)的……種種功能,逐漸顯示。

  西方藝術(shù)也是一樣。委拉士開支畫的一幅幅公主肖像,美侖美奐,今日的觀眾誰會在乎那是陪嫁品?年幼的皇家女當年遠嫁奧地利王朝是因為西班牙國力衰弱,刻意為公主安排了一樁準政治婚姻,以便挽救朝廷。她不到二十歲就死了,四幅無與倫比的肖像至今掛在維也納宮廷,而不是她的祖國。

  我年輕時相信“藝術(shù)至上”,只看繪畫的用筆、色彩、韻致、氣息,現(xiàn)在我明白使一幅畫好看的原因遠不止所謂“繪畫性”、“藝術(shù)性”?!俄n熙載夜宴圖》是中國繪畫的寰寶,異常動人,但它背后的故事,同樣動人。顧閎中沒有其它作品傳世,不然我們就能從他自己的不同作品中探尋繪畫與訊息的神秘關(guān)系。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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