就個人經(jīng)歷而言,我和窯洞有過些許交集。1981年冬天,我還在高中讀書,學校組織大家到山區(qū)拉練。我在唐太宗昭陵背后一個叫高堯村的窯洞里住了一個月左右;1986年春天,我作為農(nóng)民,在山區(qū)植樹造林時,在瓦苗山西王莊的窯洞里又住了一個月。從此以后,出差或采風,無論是在榆林城區(qū)、靖邊楊家城、米脂姜氏城堡之側(cè),還是在乾縣……只要碰到窯洞,我就感覺很親切,總是盡可能地進去看一看,和主人聊一聊。基于這樣的接觸,雖未展開全面、深入的研究,但也可以說,對于窯洞有一些感覺和印象,說出來或許能成為探索窯洞文化的引玉之磚。
首先追本溯源。應該說,窯洞是人類最先創(chuàng)造的居住形式,是居住文明的最早源頭。衣食住作為人類生存的三大基本需求,在鴻蒙之初,就伴隨著直立起來的先民,開始了進化與升華的文化進程?!吨芤住は缔o》:“上古穴居而野處?!薄抖Y記禮運》:“昔者先王未有宮室,冬則居營窟?!薄赌印まo過》:“古之民未知為宮室時,就陵阜而導居,穴而處?!笔聦嵣希簧倏脊胚z址也充分證明了這一點。無論是北方的北京山頂洞人的穴居,還是新石器時代廣東、廣西、江西等地的洞穴遺址,都充分說明了窯洞并非是我們一般印象中的北方民居的標志,事實上,它是南北方先民們最早的普及性的居住形式,是先民們居住文明的最早源頭。
我們猜測,它是先民受最初借以安身的山洞、崖縫、樹洞的啟發(fā),同時觀察求索各種穴居動物的居住樣式,模擬其形制而創(chuàng)造出來的。從有關資料圖來看,它的圓形頂與方形底的理想組合,是先民們在千萬年建筑技術的探索提升中、在居住實踐的體驗中,逐步完善起來的?;蛟S在諸多窯洞的形式創(chuàng)造中,只有符合這一結(jié)構(gòu)才不致塌陷,才能夠長久保存下來。而以黃土為窯便于挖掘改造,也是其重要的先決條件。
隨著逐水而居,先民們漸漸走下山來;隨著打井技術的成熟,先民們開始逐漸擺脫逐水而居的拘束,可以自主地選擇居住地點;隨著市場交易模式的創(chuàng)制,人們可以選擇自己熟悉的生產(chǎn)經(jīng)營方式,多樣的生活需求在交換中獲得滿足。而山區(qū)、高原、平原等生活環(huán)境的多樣化,滋生出逐漸多樣化的建筑模式。不只是黃土高原上的丘陵、斷崖深溝中有崖窯,就是有了更多的選擇自由時,居住在山腳下、平原上的人們?nèi)匀槐A糁G洞的記憶、眷戀著窯洞的形式,于是便有了土坯、磚頭、石塊箍造的窯洞。除了洗崖鑿洞式的建筑窯洞,人們還會在平原上挖掘地窯——即先在平地上掘出下沉式天井,一方緩坡漫道,另三方挖掘窯洞,構(gòu)筑一個地下的四合院式的窯洞居所。窯洞從山區(qū)、半山區(qū)走向平原。它們與土木結(jié)構(gòu)的瓦房、草棚、石片房等平起平坐,成為歷時悠久的中華建筑交響樂中的輝煌樂章。
其次,在民居建筑史上,窯洞是其他民居建筑形式的母體。不僅如此,窯洞及其衍生模式仍是歷代人們居住的形式之一,并且,窯洞的建造技術也在歷史的演進中不斷提升。在陜西這一方土地的古老遺存中,仍可看出窯洞建筑的覆蓋式影響。距今6000多年,半坡姜寨人半穴居的圓形、方形屋的形制,是先民們?yōu)榱酥鹚?、為了更好地生存,而以新的建筑材料、以窯洞形式為基礎創(chuàng)造出來的。后世頗為普及的土木建筑形式,明顯是從窯洞模式孕育而來的。而寶雞北首嶺、華縣元君廟、渭南史家、邠縣下孟村等,仍是未脫窯洞印痕的圓形半地穴式或全地上式的小房子,更不用說陶窯了。仰韶文化晚期,以寶雞北首嶺遺存為代表,近50座的大小房屋仍是圓角方形或長方形兩種半地穴式的樣兒,一直延續(xù)到堯舜時代的陶寺,即使到了西周,仍然頗為普及。如《詩·大雅·緜》中所述的“陶復陶穴”便是這種居住模式。可見,在后世諸多的建筑中,都有著窯洞穴居、半穴居、平房到樓房的脫胎演變過程。窯洞不只是有特色的一種,而且是孕育其他建筑形式的母體。
再次,窯洞民居,作為一種優(yōu)秀的生態(tài)型建筑,以其不可思議的超越性,陪伴我們的祖先從百萬年前的遠古一直走到今天。它是前現(xiàn)代的建筑,更是現(xiàn)代的建筑,又是后現(xiàn)代的建筑。它涵蓋人類居住歷程的全程,仍有著不可替代的先進性與優(yōu)質(zhì)性。窯洞以原生態(tài)的情狀超越、回避了現(xiàn)代建筑的弊端,令人不可思議。首先,它看似半封閉,卻有著透氣、保持空氣新鮮的優(yōu)長。每平米以萬元計的現(xiàn)代樓房,倘若幾日不開門窗通風,便污濁不堪,而造價低廉的窯洞卻永葆空氣清新;它土體透氣,自動吸濕放濕,能自主調(diào)節(jié)溫度使之最適宜人類居住,冬暖夏涼便是人們對窯洞這一優(yōu)點的最通俗最本質(zhì)的表述。而現(xiàn)代樓房要達到這樣的生理感受,其在建構(gòu)中不知需要多少數(shù)理技術、耗費多少熱能,而且耗能之后,又會污染我們的生存環(huán)境。其次,窯洞耐久防火?,F(xiàn)代的樓房或以50年、70年為使用周期,而我曾居住過的高堯村的窯洞據(jù)房東說最少也有200多年了,二者的生存成本相差甚遠。而現(xiàn)代建筑不易解決或者成本甚高的防震功能,在窯洞那里,似乎在藍圖初萌之時就隨之萌生了,它那拱楦式結(jié)構(gòu)足以抵御那地動山搖的災難。立體的山坡、斷崖、溝坎的居住環(huán)境,成為人們依山登高望遠、開闊胸襟的理想居所。中國傳統(tǒng)的天人合一的哲學意念在窯洞這里具體展示為“地人合一”。
第四,受現(xiàn)代居住文化的沖擊,處于瀕危狀態(tài)的窯洞民居文化拷問著當代人的智慧與擔當。2007年夏,在陜北靖邊楊家城,我走進一家五孔窯洞的院子,里面只有一位老人守望著家園。他們村子大多如他,兒女打工外出并在城里結(jié)婚生子,老伴去城里看孫子去了。近年,更有一些地方開展三告別工程,將窯洞視為落后的象征而棄窯建房;且不說歷史感相對膚淺的年輕人逃離窯洞,就是我周圍不少對窯洞贊嘆不已的學者,當問及能否再回到當年祖居的崖窯或地窯時,也大都嘆著氣說回不去了。勿庸諱言,具有諸多優(yōu)長的窯洞民居仍有著自身的短板,這是一個時代的難題,它呼喚著鳳凰再生的答案。
事實上,糾結(jié)之處就在于,倘若短平快地將現(xiàn)代建筑技術用于改造窯洞,那么,相應地就會抵消它先天性的優(yōu)勢——如水泥粉刷、磁片襯砌可使窯壁美觀耐用,但卻影響透氣性;而土質(zhì)窯洞年久裂縫,會有崩塌的危險,怎么辦?如何防止洪澇水淹災害?如何排潮?更為簡單也更為重要的是衛(wèi)生間系統(tǒng)的設置及后續(xù)處理問題……
在我看來,這些問題的應對,不應只是人文學者的介入,似乎應有建筑學、力學、統(tǒng)計學、物理學、化學等相關學科工作者的介入。比如,很早就有窯洞抗震的說法和文字記載,但是,這應從建筑學力學、地震災害學等層面進行模擬性的實驗,根據(jù)一次次的數(shù)據(jù)記錄進行比對研究;應有實實在在、踏踏實實的田野調(diào)查,真正展示為統(tǒng)計學上的文獻與成果。而不只是呼吁的口號,應注意依靠與借鑒多學科的研究成果。
窯洞居住文化的價值很高。但如何傳承卻是橫在我們面前、需要破解的偉大難題。顯然,僅僅是旅游的需要只可點狀布局,而不能面上開花。若要勸說更多人、尤其是年輕人不要逃離窯洞,若要建議相關政府放棄毀棄窯洞的政策,甚至還能吸引更多的城里人樂意住進窯洞里,那我們就要拿出可以操作的指導實踐的數(shù)理報告,以彌補那些窯洞短板的不足,用確鑿可信的理論和事實說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