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陳平原:我為什么跨界談建筑

2019-04-30 1431 0

  本文是9月28日陳平原教授在北京大學召開的“建筑與景觀的‘白話說’茶座”上的主旨發(fā)言,特予本版刊發(fā)。陳教授從非己所長的建筑說到一向傾注心力的新文化研究,綿綿情懷蘊含在字里行間。

陳平原 跨界 談建筑 北京大學 建筑與景觀  

建筑的風華絕代與學問的博大精深,二者相輔相成

  八年前,《建筑與文化》雜志社組織大學建筑專號,我應(yīng)邀撰寫了《老房子:大學精神的見證人與守護者》(《建筑與文化》2007年5期),其中提及:“大學校園的歷史感以及文化氛圍,一如石階上的青苔,必須一點點長出來,而不可能一蹴而就。在這方面,老建筑起了至關(guān)重要的作用。老學生對于大學的記憶,一半是給自己傳道授業(yè)解惑的著名學者,另一半則是曾經(jīng)留下了青春印記的校園建筑。……在這個意義上,建筑的風華絕代,與學問的博大精深,二者是相輔相成的。”

  之所以越俎代庖,談?wù)摲俏宜L的建筑,主要緣于對都市研究的興趣。從2000年在北大開設(shè)“北京文化研究”專題課起,十五年間,我指導(dǎo)過十篇以北京為研究對象的博士論文,組織過四場“都市想象與文化記憶”的國際會議,還在北京大學出版社主持都市研究叢書。很遺憾,所有這一切,都以文史為主,極少牽涉建筑。

  十年前,在《想象北京城的前世與今生》(《北京師范大學學報》2005年4期)中,我談及:“同一座城市,有好幾種面貌:有用刀劍刻出來的,那是政治的城市;有用石頭壘起來的,那是建筑的城市;有用金錢堆起來的,那是經(jīng)濟的城市;還有用文字描出來的,那是文學的城市。我關(guān)注這幾種不同類型的北京,但興趣點明顯傾向于最后一種。”這里牽涉專業(yè)背景,但也與我的隱憂有關(guān):在城市改造中失落的,不僅僅是古老的建筑,還包括對于這座城市的歷史記憶。也正因此,談及當下中國城市,我常念叨那些正迅速消失的“老房子”,以及對于“老房子”的記憶與陳述。

  
四年前,應(yīng)《人民日報》之邀,我撰文談“歷史文化名城”的保護,以下這段話,因故被刪去了:“千百年留下來的東西,大有深意,但都很脆弱,必須小心呵護,哪經(jīng)得起你用推土機加金融資本的‘辣手摧花’。在目前這個環(huán)境下,我不怕領(lǐng)導(dǎo)沒有雄心,也不怕群眾沒有欲望,我怕的是政績優(yōu)先的制度,迅速致富的心態(tài),這上下結(jié)合的兩股力量,使得眾多‘古城’日新月異,在‘重現(xiàn)輝煌’的口號下,逐漸喪失其‘歷史文化’價值。”(參見陳平原《“保護”才是“硬道理”——關(guān)于建設(shè)“歷史文化名城”的思路》,《同舟共進》2011年3期)。我沒說“歷史文化名城”就是“老房子”,只不過,“新房子”有一言九鼎的領(lǐng)導(dǎo)與腰纏萬貫的開發(fā)商保駕護航,不愁不勢如破竹;反過來,“老房子”勢單力薄,如風燭殘年,且沒能為代言人提供什么回報,這才需要有人文學者站出來為其吶喊。

知其不可而為之,某種意義上,正是五四新文化人的精神傳統(tǒng)

  并非城市規(guī)劃或建筑學方面的專家,我的話自然是“說了等于白說”。明知沒有力量,為何還喋喋不休?如此特立獨行,無視學科邊界,知其不可而為之,某種意義上,這正是五四新文化人的精神傳統(tǒng)。近年不斷有專家站出來,指責五四新文化人讀書不夠多,對外國學問理解不透徹,對中國歷史論述不準確,理論闡發(fā)更是不全面、不系統(tǒng)、不深刻。這些說法都有一定的道理,但請別忘了,那是一個大轉(zhuǎn)折的時代,屹立潮頭的,是一批學識淵博、興趣廣泛、勇于挑戰(zhàn)成規(guī)的人物,而且,他們主要是借大眾傳媒發(fā)言。

  這就說到我對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研究。不說專業(yè)著作《老北大的故事》(南京:江蘇文藝出版社,1998年;北京大學出版社,2009年)、《觸摸歷史與進入五四》(北京大學出版社,2005年)、《“新文化”的崛起與流播》(北京大學出版社,2015年),這里只引前些天接受《鳳凰周刊》的專訪。當被問及《新青年》是如何獨領(lǐng)風騷的時候,我的回答是——《新青年》之所以能在眾多雜志中脫穎而出,關(guān)鍵在于和北京大學結(jié)盟?!缎虑嗄辍酚绊懽畲蟮臅r期,是中間的第三卷到第七卷,那時候,絕大部分稿件出自北大師生之手。最開始的兩卷雖也有一定影響,但它之所以能風靡全國知識界,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與北大的結(jié)盟。

  在結(jié)盟前,其作者群主要是陳獨秀的《甲寅》舊友,結(jié)盟后則基本上是北大師友;結(jié)盟前,其發(fā)行陷入危機,結(jié)盟后發(fā)行量陡增到1.5萬份,除了社會影響巨大,雜志本身還可以盈利。到第四卷之后,主編甚至對外宣稱“不另購稿”,也就是說,對于世界、對于時事、對于文學革命或思想啟蒙等各方面議題,其同人作者群都能包攬完成。與北大結(jié)盟后,《新青年》的整個學術(shù)影響力和思想洞察力,得到了迅速提升。所以說,陳獨秀的北上是決定性的一步。

  其實,關(guān)于“《新青年》的特異之處,在于其以北京大學為依托,因而獲得豐厚的學術(shù)資源”,十八年前為“回眸《新青年》”叢書撰序時,我就談過了(《學問家與輿論家》,《讀書》1997年11期)。事后想想,這么說也不全面,還應(yīng)該轉(zhuǎn)過來講——北大教授之所以能在新文化運動中發(fā)揮那么大的作用,與其深度介入《新青年》的編輯有關(guān)。
 
  百年后回望,當初不以理論建構(gòu)見長的《新青年》,卻能在“體系”紛紛坍塌的今日,憑借其直面人生、上下求索的真誠與勇氣、理想與激情,感召著無數(shù)的后來者。而這,對于當下的我們——尤其是學院中人來說,是有很大的刺激與啟迪的。具體說來,就是在政治與學術(shù)之間、在學院與社會之間、在同行與大眾之間,我們這代人,到底該如何選擇、怎樣突圍。

今天的中國大學,教授們?nèi)汲闪饲谇趹┑墓そ?br />
  想當初,為了保護北京古城,梁思成先生曾激烈抗爭;到了弟子羅哲文,口氣明顯緩和多了。因為,“奮力保護古建筑的同時,羅哲文面臨更多的,是無奈”(參見張黎姣《羅哲文:一世書生終無奈》,2012年5月22日《中國青年報》)。對于新時期北京的城市建設(shè)與文物保護,侯仁之先生提了不少很好的建議,也發(fā)揮了作用,可到弟子李孝聰一輩,已無力影響開發(fā)商與地方政府,“唯一的安慰在課堂”(參見吳亞順《李孝聰:行走于歷史與現(xiàn)實之間》,2015年6月13日《新京報》)。寄希望于學生日后成為建設(shè)部長或城市規(guī)劃局長,在我看來有些虛幻。不是不可能,而是屁股決定腦袋——老學生們即便依稀記得當年課堂上的教誨,也不見得愿意落實。

  并非弟子不努力,而是時勢變了——政府越來越自信,開發(fā)商越來越有力,至于學者,或言不由衷,或力不從心。北京地表的新建筑,我不相信中國建筑師們沒有過抗爭,只不過胳膊擰不過大腿。最近二三十年,中國城市急劇擴張,規(guī)劃師與建筑師大有用武之地;但在我這樣的外行人眼中,戰(zhàn)績很不理想。專門家尚且無力挽狂瀾于既倒,像我這樣的業(yè)余愛好者,更是只有暗嘆的份。如此局面催人反省,為什么學者們會變得如此軟弱無力?

  不能說今天中國的大學教授,全都拒絕“鐵肩擔道義,妙筆著文章”;問題在于,既然他們的“文章”不被今天中國的讀者接納,更不要說激賞了,其“道義”也就很容易隨風飄逝。

  改革開放以來,中國大學取得了長足的進步。訓練有素且才華橫溢的教授們,很可能真的學富五車,可就是沒有能力與官員及公眾展開良性互動,進而影響社會進程。我們既受制于意識形態(tài),也受制于資本邏輯,還受制于學院體制。

  我的基本判斷是:今天中國的大學教授,如果還想堅守自家立場,單靠辦講座、寫文章,已經(jīng)很難影響社會了。原因很多,這里單說學院體制本身的局限性。今天的中國大學,學科邊界越來越嚴苛,評價體系越來越精密,教授們?nèi)汲闪饲谇趹┑墓そ?,在各自的小園地里努力耕耘,鼓搗自己的大課題小課題以及好論文壞論文,而無暇他顧。并非真的“兩耳不聞窗外事”,只是日漸喪失對公眾發(fā)言的興趣與能力。想想五四時期的《新青年》,以及二三十年代的《語絲》、《獨立評論》等,那時的教授們不時穿越學科壁壘,借助自己創(chuàng)辦的思想文化刊物,直接對公眾發(fā)言,而且,“拿自己的錢,說自己的話”。

如果從業(yè)人員都躲在象牙塔里,最終可能葬送整個學科的前途

  教授們說話,要讓老百姓聽得進去,除了啟蒙立場,還得調(diào)整自家的思維習慣與表達能力。這就說到了白話文運動的功業(yè)。五四新文化人提倡白話文,最初確實是 “有什么話,說什么話;話怎么說,就怎么說”(胡適《建設(shè)的文學革命論》,1918年),但很快就由“白話”轉(zhuǎn)向了“白話文學”。借用周作人的話說,就是:“以口語為基本,再加上歐化語,古文,方言等分子,雜糅調(diào)和,適宜地或吝嗇地安排起來,有知識與趣味的兩重統(tǒng)制,才可以造出有雅致的俗語文來。” (《〈燕知草〉跋》,1928年)這種“有雅致的俗語文”,既不同于引車賣漿者流,也不是學院里的高頭講章,如果一定要比附,大略等同于晚清出現(xiàn)的與“著述之文”相對應(yīng)的、兼及“如話”與“美文”的“報章之文”。

  將近二十年前,我談及那時影響很大的《讀書》雜志思想上追摹的是《新青年》,文體上學習的是“任意而談,無所顧忌”的《語絲》(魯迅《我和〈語絲〉的始終》,1929年)?!墩Z絲》中除了雜文與小品,還有不太被關(guān)注的“論學說理”之文:“這種大學者所寫的小文章,其文體特征不易界定,只知道其跨越 ‘文’、‘學’邊界,蘊藏著某種一時難以言明的智慧。”(陳平原《雜談“學術(shù)文化隨筆”》,1996 年9月21日《文匯報》)對于這種以知性為主,而又強調(diào)筆墨情趣的“學者之文”,我有強烈的認同感。

  在我看來,找到恰當?shù)膶ο螅ü适禄蛘擃})不容易,找到恰當?shù)奈捏w更難——對于社會的影響,后者或許更長遠。記得梁啟超的《新民叢報》,陳獨秀的《新青年》,魯迅、周作人的《語絲》,胡適的《獨立評論》,儲安平的《觀察》,都是有很鮮明的文體特征的。

  之所以一而再、再而三地談?wù)撐逅男挛幕\動時期的《新青年》,以及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《讀書》,是想引出一個重要話題:思維、學識、立場等,與文體之間存在著某種密切聯(lián)系。當年參與新文化運動的北大教授們,借助《新青年》等平臺,縱橫馳騁,迅速躍進,帶動了整個中國思想界的思考,深刻影響了社會進程,至今令人神往。

  可是,這種上下求索、不問學科、兼及雅俗的寫作方式,在現(xiàn)有體制下,不被算作“學術(shù)業(yè)績”,因而被很多精于算計的年輕教授們輕易地拋棄了。這實在有點可惜。既經(jīng)營專業(yè)著作(“著述之文”),也面對普通讀者(“報章之文”),能上能下,左右開弓,這才是人文學者比較理想的狀態(tài)。不僅建筑師有必要走出設(shè)計室,面向公眾,闡述自家理念,普及專業(yè)知識,影響輿論并培養(yǎng)讀者;所有被現(xiàn)有的院系科室條條分割的專門學者,都有這個義務(wù)。可以有“不問天下事”的專門家,但如果從業(yè)人員全都躲在象牙塔里,或忙于完成“甲方”的委托,而不愿意與公眾展開深入淺出的對話,讓人家明白你們的“苦心孤詣”,最終可能葬送整個學科的前途。

  或許,當我們反省今天中國的人文學者為何越來越?jīng)]有力量時,在金錢、立場、思想、學養(yǎng)之外,還得將學科邊界、文體選擇及其背后的利益計算考慮在內(nèi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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